中新社福州1月29日電 題：一個法國人的塑像何以入藏中國船政文化博物館？

——專訪法國船政文化研究者、船政之友魏延年

中新社記者 龍敏

位于福建福州的中國船政文化博物館展廳內，除了船政精英群像、沈葆楨清晰畫像、鄧世昌事跡史料，由法國駐華大使館贈送福州市政府的普羅斯佩·日意格塑像亦陳列其中。

誰是普羅斯佩·日意格？一個法國人的塑像何以與沈葆楨、鄧世昌并列，入藏中國船政文化博物館？法國學者、船政文化研究者、船政之友魏延年日前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予以詮釋。

現(xiàn)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日意格是誰？這個法國人的塑像何以入藏中國船政文化博物館？

魏延年：日意格1835年出生在法國海港城市洛里昂，1857年作為一名重要軍事人員隨法國海軍來到中國。耳濡目染間，日意格深深愛上了這個國家并努力學習中文。1861年末，日意格被法國政府派往寧波，負責與清廷接洽海關事務。后來在協(xié)助清廷攻打太平軍時，與時任浙江巡撫左宗棠建立起了良好的私人關系。左宗棠懇請日意格促成中法兩國合作，幫助清廷建設一所海軍兵工廠。當時的中國正處于內憂外患之中，需要一支海軍捍衛(wèi)領土。

1866年，左宗棠率日意格等人，在福州閩江口馬尾一塊三十多公頃的泥灘上，精心設計了一座海軍兵工廠，即福建船政。從1866年12月至1874年，日意格履行與船政訂立的合約，在45名外籍技術人員和全體中國職工的共同努力下，共造出15艘兵、商船，其中包括了中國第一艘以蒸汽為動力的千噸級木殼暗輪船“萬年清”，中國第一艘木質巡洋艦“揚武”。

在左宗棠、沈葆楨兩人看來，請外國人來幫忙辦船政不僅只是為了造幾艘船，重點是要讓中國人學會造船和駕駛的本領，最終獲得技術上的完全獨立。因此，在馬尾造船廠的旁邊，海軍學院船政學堂同步開始建設。日意格促成并親自安排了船政學生到法國、英國留學。這是中國最早的，也是最有成效的留學活動，培養(yǎng)了嚴復、詹天佑、鄧世昌等一大批近代科技、軍事、外交、教育及社會科學人才，為中國近代化作出了突出貢獻。

1886年，病中的日意格甚至堅持為再赴中國做各種臨行準備，并夢想著再次為中國打造一支全新的海上艦隊。但不幸的是，當年2月19日，日意格在法國戛納與世長辭。

2014年2月22日，時任法國外長洛朗·法比尤斯及法國旗幟基金會主席馬尚·貝萊女士在中法友協(xié)相關負責人陪同下，參觀了中國船政文化博物館和馬尾造船股份有限公司輪機車間。參觀結束后，法比尤斯有感日意格在中法交往中的貢獻，表示將復制一尊清政府送給日意格家族的日意格塑像，送給福州市政府轉交中國船政文化博物館收藏并展示。

當年10月19日，在位于北京的法國駐華大使館內，法比尤斯攜馬尚·貝萊女士將一尊日意格塑像贈給時任福州市副市長、馬尾區(qū)委書記林飛。中法建交五十周年之際，日意格又“回到”了他的第二故鄉(xiāng)——中國福州馬尾，成為中法友誼的又一見證。

中新社記者：日意格協(xié)助中國成功創(chuàng)辦著名的福建船政，在中國近代史上留下濃重一筆。福建船政有何歷史價值和文化價值？

魏延年：1866年，日意格協(xié)助閩浙總督左宗棠在福州馬尾創(chuàng)辦了福建船政，開展了建船廠、造兵艦、辦學堂、引人才、派學童出洋留學等一系列“富國強兵”活動，培養(yǎng)和造就了一批優(yōu)秀的中國近代工業(yè)技術人才和杰出的海軍將士，是近代中國人探索國家自強之道的重要實踐產業(yè)。

雖因時代局限，福建船政的輝煌只延續(xù)了40多年。但在歷史的彈指一揮間，卻展現(xiàn)了近代中國先進科技、高等教育、工業(yè)制造、西方經(jīng)典文化翻譯傳播等豐碩成果，孕育了諸多仁人志士及其先進思想，折射出中華民族的勵志進取、虛心好學、博采眾長、勇于創(chuàng)新、忠心報國的傳統(tǒng)文化神韻，被稱作“船政文化”。

福建船政在其發(fā)展過程中，培育的大量人才曾先后活躍在近代中國的軍事、文化、科技、外交、經(jīng)濟等領域，追隨當時世界先進國家的步伐，推動了中國造船、電燈、電信、鐵路交通、飛機制造等近代工業(yè)的誕生與發(fā)展；引進西方先進科技，傳播中西文化，促進了中國近代化進程。

中新社記者：為何說福建船政是近代中國中西方平等合作的典范成果？

魏延年：平等合作貫穿于福建船政的創(chuàng)辦史中。船政從1866年夏季開始各項前期基礎建設，根據(jù)協(xié)議，當船政的鑄造車間投產后，就將進入中外技術合作的五年計劃時期。1868年末，船政第一座鑄造車間投產，1873年末，經(jīng)過船政大臣逐一考核驗收后，外國技術團隊退出船政的管理、生產活動，船政開始進入中方人員完全自主運行的新時期。

事實上，從日意格受左宗棠所托，擔任船政的正監(jiān)督開始，他與船政的關系就從“技術與金錢”的交易關系逐漸轉變?yōu)椤皦粝肱c追夢人的關系”，中國造船工業(yè)、海上艦隊的發(fā)展之夢成為他為之披肝瀝膽的事業(yè)。

福建船政的中外合作，不僅實現(xiàn)了近代工業(yè)科技的轉移，而且是鴉片戰(zhàn)爭后第一個成功的中外合作范例，為當時中國與西方的交流提供了寶貴經(jīng)驗。

中新社記者：您與船政文化和日意格有何淵源？如何發(fā)揮船政文化淵源，推動中法文化交流？

魏延年：20世紀80年代，我從法國“老鄉(xiāng)”日意格所著的《自〈天津條約〉與〈北京條約〉以來的法國對華政策》中了解到船政學堂，從此與船政結下深厚情緣。我很好奇大洋彼岸的船政學堂是什么模樣，為什么法國人會在中國教書？

2006年，時值福建船政創(chuàng)辦140周年，我與友人杜立言專程從法國帶來了一批船政老照片，有船政早期廠區(qū)基建、新船制造、馬江海戰(zhàn)后的情形和馬尾地貌的照片，這些照片清晰地再現(xiàn)了一百多年前福建船政的狀況。

從2006年如愿踏上馬尾的土地開始，近二十年間，我十幾次探訪船政，出入法國文史藏所，多次去到日意格的家鄉(xiāng)，收集到遺落在法國的船政史料，整理成目前所能看到的最全的關于日意格的史料，打開了一段船政文化塵封在法國的歷史，重新串聯(lián)起了中法之間的關系鏈條，豐富了船政文化的歷史，對研究近代中國的造船史、海軍史、科技史也有較高的參考價值。

日意格協(xié)助中國成功創(chuàng)建了福建船政，在中國近代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因此，日意格成了近代中法兩國間合作的象征性人物之一。但目前對日意格及船政文化的研究仍不充分。在法國，外交部、國防部、國家圖書館都有福建船政的相關文獻資料，數(shù)量很多，但整理這些資料仍需更多既精通法語又熟悉船政文化的專家學者參與。

作為一名中法文化的交流使者，我呼吁更多人參與進來。接下來要推動出版一系列研究日意格和日意格本人所著的書籍。就在不久前，我還與日意格后代在其老家找到多本他在中國期間寫的日記，里面有不少他在中國生活的故事，以及和左宗棠、福建船政的故事。我打算將這些日記整理，并翻譯成英文和中文出版，進一步弘揚船政文化。

今年是中法建交60周年，我和日意格后人策劃在日意格的故鄉(xiāng)法國洛里昂舉辦展覽，向法國人講述日意格的生平以及他與船政的故事。

中新社記者：您覺得應如何講好船政文化故事？

魏延年：福州馬尾是船政文化的誕生地，也是中法關系的重要連接地，在這里誕生了很多第一：第一個精良的現(xiàn)代化學堂，第一所用西語授課的學校、第一部法國小說中譯本《茶花女》在這里完成……這里承載著厚重的歷史，更承載著中國聯(lián)通世界的故事。

很高興看到福建正不遺余力挖掘船政文化資源，活態(tài)保護利用船政史跡，弘揚船政文化。今年船政文化城核心區(qū)推出了中國船政文化博物館新館，還活化利用了一批工業(yè)老建筑，打造了《最憶船政》，展示150多年來的船政歷史場景。

這些活化保護的手段能夠讓后人感受它活生生的文脈，讓青少年感受到造船工業(yè)文明的延續(xù)。我期待，更多青年人參與進來，追尋真實的歷史。我也將努力用西方的表達方式來呈現(xiàn)故事。

我們還將做出更多嘗試，例如探索拍攝紀錄片，以大眾傳媒讓全球更多年輕人了解這段歷史，推動文化交流。(完)

受訪者簡介：

魏延年，法國學者，出版人，中國近現(xiàn)代史研究者，船政文化研究者、船政之友，出生于法國海港城市勒阿弗爾，20世紀70年代曾在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從事歷史研究，同時在巴黎綜合理工學院教授漢語，后在臺灣從事工業(yè)工作。作為中國近現(xiàn)代史研究學者，長期致力于船政文化研究和傳播；也曾經(jīng)導演過若干電影作品，其中兩部電影作品代表法國入圍戛納電影節(jié)。此外，還是中國老照片和電影膠片收藏家。